10母女相依
父亲死后,我和母亲逃亡了些日子,直到那张模棱两可的通缉令颁布,我们变相地获得了救赎。真是老天有眼。
母亲包着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来。我被剪了短发,像个男孩子。我们又坐了几班长途车,马不停蹄,辗转去沿海南方。据车站的人们说起,那边的气候很好,适合居住。母亲打算安定下来。
她想,只要不碰上何老三那几个父亲的好兄弟,我们就不必再逃亡了,能喘口气。母亲累了,疲于奔波,更心疼我,小小年纪就如此颠簸流亡。她希望此后能给我稍微安稳的童年。
我们安定在后来碰上继父杨叔叔的这个沿海城市。
比起北方的干燥,冬天的南方特别阴冷潮湿,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穿多少也没用,风会钻进衣服里,然后再不出来,吸干你身上的热气。何老三他们应该不会跑到这种地方吧?适应不了。
当务之急,母亲需要一份工作。钱快用光了,吃喝都是最紧要的问题。既然安定在一处,就不必像从前那样做苟且而不堪的事,走一处换一处。但母亲不识字、没文化,手无缚鸡之力,能做的工作很少,只有最简单的体力活。奔走了两天,终于找到一份差事:马路清洁工。扫大街、捡垃圾的。又苦又累又脏。
是个无儿无女的四十多岁的寡妇给她介绍的。在路边的早点摊上碰见,寡妇看看我,说:“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头发剪这么短干嘛?像个男孩子。小姑娘就该扎辫子。”
我尖声尖气地说:“你怎么看出来我是个小姑娘?”
寡妇笑:“头发虽说剪短了,眉眼还是小姑娘的眉眼。你见哪个男孩子眉毛这么细的?你这面相啊,以后要吃苦头了。”
母亲见她和善,便问她这附近可有活儿干。聊天间,寡妇倾诉了几句,母亲说自己也是刚死了男人,婆家又远,无依无靠,刚来到这边,想定下来。寡妇叹气说:“同是受罪的姐妹,你的不容易,我都懂。我回头问问领导,看厂里还招不招人了,招人就告诉你。”
找到工作后,我和母亲租住在拥挤而狭小的棚户区。巷子里,有马蜂窝一样一间间挤在一起的很小的屋子。屋里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只能放一张小圆桌、一张床铺和一个小煤炉。每天一早四点多,天还没亮,满天繁星,母亲就要起床。我迷迷糊糊醒来,眼皮酸涩,很困倦,看母亲穿衣、洗漱、烧热水,转过身继续睡。
天寒地冻,我家的房子是整个棚户区里唯一亮灯的小屋。别人还在温床之上的睡梦中,母亲已经穿戴整齐,一身橘*色的公司制服,戴着口罩和厚布手套,拿着足有一人高的竹条扫帚,出门清扫马路。
树叶、行人乱扔的各种垃圾、垃圾桶里的赃物,都要一一收拾了,归成一堆一堆,铲到塑料桶里,用三轮车送去厂里。许多又脏又臭的东西,被卡车压扁的动物尸体、别人的呕吐物、发霉发臭的食物、角落里的大便、猫屎狗屎等等,都要处理。很恶心。有时碰上细碎的玻璃或铁丝尖头,尤其要小心,容易割破手套,割到手。
这些在太阳升起之前就必须完成的工作,不过十多分钟,就让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母亲累得满身大汗。她瘦弱不堪,但扫地的姿态一点也不孱弱,用上了十足的力气。
风大的时候,尤其累人。树叶满天飞,看似很有意境的场景,在母亲看来,是灾难,要跟在后头追。每清扫一点,就要把树叶铲到桶里,盖子盖上,工作量加倍。扫完还要再过一遍。要是没扫干净,还留有垃圾,被领导看到了,要扣工资的。母亲就这样一条街一条街地扫过去。在大家熟睡的时候。
六七点,我醒来之后,会去街道口找母亲。一条街一条街地找。如果她忙完早上的工作,会带我去吃早饭。路边小摊的馒头包子、豆浆油条、大饼豆花,偶尔奢侈一下,来一碗鲜肉小馄饨,多撒点葱花,香气扑鼻。母亲只喝汤,就着汤水吃大饼或馒头,馄饨都留给我吃。
跟着母亲,我虽过得艰苦贫困,但永远能感受到母亲浓浓的爱意。这份爱,是此后的人生里,无论发生什么,都能支撑着我坚持活下去的最大理由。
如果母亲还没忙完,我会帮她干点活。比如用小铲子铲那些黏在地上的、不容易扫掉的脏东西,胶带纸、瓜子壳、粪便之类。幸好那个年代还没人吃口香糖,不然更累。或者把路边轻便的小型垃圾一点一点捡了,扔到塑料桶里。
清早六点,太阳缓缓升起,一对母女,在路边捡垃圾。母亲扫地,女儿推垃圾桶。风雨无阻。
我曾数过,母亲就这样循环着扫地、堆到一起、铲到垃圾桶里的动作,一个早上,要弯腰、站起五百多次。忙到七八点,路上行人多起来了,母亲暂时收工休息,腰痛不已,扶着腰走路。手臂、脚底更是疼得厉害,长水泡和鸡眼,一瘸一拐,每一步都疼。
吃过早饭,母亲又要接着忙碌,扫一整天的马路、捡一整天的垃圾。肚子饿了,就喝点水,啃个馒头。累了,就坐在树下休息会儿,我给她捏捏肩膀。
我是非常早熟的。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五岁的时候,就知道给母亲捏肩膀了。也许你不信,但这是真的。不要因为你未曾经历过某种人生,就否定那种人生的存在。人的一生很有限,经历阅历都在某个固定范围的圈子以内,而圈子以外的世界很大很大,无奇不有。有些事,你应该庆幸你未曾经历。比如我的生活,送给你,你也不想要。
回头到了晚上,天黑了,大家下班回家了,母亲接着扫大街。树叶一直在落,垃圾总有人丢,早上扫过,晚上又脏了。晚上扫过,一早又脏了。城市需要新陈代谢,母亲是清理血管、运输脏东西的器官组织。
夜里十点多回到家里,泡个热水脚,然后对着昏暗的灯光,用剪刀挑破脚底的鸡眼。有一回,母亲被垃圾桶角落里的铁钉子划破了手,流了很多血,涂了药膏,贴了胶带,不太能动,也不能碰水。于是,便是我用热水给母亲擦洗了手脚,拿剪刀给母亲挑鸡眼。
有时候母亲太累,疼得厉害,半夜呻吟,手脚抽筋,我便匆忙忙起来拿活血的药酒给她涂了,揉捏腿脚、按摩。我最常给母亲做的事便是按摩。过于负重的体力劳动,使她身体酸痛得厉害,倒在床上一沾枕头就呼呼大睡,打呼噜很响。
偶尔没那么疼痛,便在灯下穿针引线,为我缝补衣服。除了外套,我每件衣服都打了很多补丁,花花绿绿。母亲怕我被人耻笑,从不在我的外套上打补丁,顶多用同样颜色的线从里面缝补,看不出来。偶尔在垃圾桶里翻到一件旧衣服,并不破,便带回来洗干净,再改小了给我穿。母亲缝补手艺很好,跟店里新买的衣服一样。
好几年后,我在学校学到一首古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人们都以为背井离乡的是子女,留在原处朝思暮想的是父母,谁知我们反过来,后来母亲去世,我捧着从前她给我缝补的衣服,一针一线,泣不成声。
虽然这份工作很累、很辛苦、钱也不多、只能勉强维持温饱,但母亲很欣慰,好歹这些钱来得正派、光明磊落,没有人会因此称呼她为不要脸的臭婊子。母亲第一次活得很有尊严,不委屈、不下作。除了腰痛的时候,她尽力昂首挺胸。从领导手上接过来的工资,每张钞票都是非常干净的,就像她奋力扫过的每一条大街。
为了节省家用开支,有时晚上七八点的时候,母亲清扫马路,顺道去附近的几家自由市场转转。那时已经过了大多数人买菜的时候,剩下的菜都很便宜。有快坏掉的,小贩急于处理,非常廉价,几乎半卖半送。处理不掉的,烂掉的,只能扔掉。
母亲清理自由市场的腐烂蔬菜时,会有所挑选。烂得太严重的就算了,有些并不严重的青菜、大白菜、菠菜,把腐烂的叶子摘掉,剩余的清洗一下,可以带回去做菜,清炒,或者炖汤。
水果摊的烂苹果、烂香蕉,没有完全烂掉的,把腐烂的部位切了就好吃。那个年代,能吃小半个苹果,就是奢侈了。亲戚朋友生病才会买了送人的,常人舍不得吃。
有时去水产市场、肉类摊位那边还有意外收获。比如有些人买鸡,当场就要杀,但鸡的内脏是不要的,他们不吃,卖鸡的人剖开内脏就扔。母亲便用塑料袋子包了捡回来,可以煮了汤羹吃。也算一顿大荤了。
水产市场批发时,一大箱的虾倒进水盆里,常有漏网之鱼,两三只虾掉在角落里,并不起眼,没人瞧见。母亲便偷偷摸摸地捡了来,叫我赶紧拿回家放水里养着,回头我们就有虾吃了。或者鱼,但都是死了很久、卖不掉的、被小贩扔掉的鱼。没关系,我们不介意。能吃就行。
许多年后,我在兼职服务员的餐厅里看到客人点的海鲜汤,心想,我儿时早就吃过了,不过是简朴版本,食材样样都精简了。这种许多食材混在一起煮了吃的事,母亲常干。去自由市场一趟,捡了什么能吃的回来,统统洗干净,混在一个锅里放了水煮,大杂烩。煮熟了,撒上油盐,便盛了吃。能填饱肚子就行。反正吃不死人的,不怕。
生活贫乏,物质简朴,节衣缩食。
有钱人,有他们有钱人的活法;我们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各人自得其乐。
捡垃圾,在垃圾堆里生活,是我那一年的全部人生。我们的食物、衣服都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带回来,变废为宝,堆满小屋。母亲也是在做了半年的马路清洁工后,秋天的时候,在自由市场捡烂菜叶子的某天晚上,认识了卖菜的杨叔叔,也就是我后来的继父。
认识继父的时候,母亲以为终于捡到个宝贝,遇上个好男人,谁知道,他才是真正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垃圾。
初次尝试连载小说。和之前风格不同。有任何意见可在文章底下写留言。欢迎为后续情节出谋划策。我会根据大家的回复有所更改。尽量保证每个工作日(周末休息)的中午发布新章节的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