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来一段9月5日早晨的记录:
抑郁症最可怕的地方是情感缺失。人的情感不再是流动的,而是看、听、嗅、摸、嚼任何感官触觉都无法牵动的脱钩车厢。人之所以为人,靠的是“活”的意志愿望和与此牵绊的五味杂陈的情感体验,才构成环环相扣的流动的“生”。而抑郁,斩断这一切。可亲可近的人或物伸手可触,但心性犹如被极薄但顽固的玻璃罩子罩着,只觉得“他们热闹他们的”,与己无关,情感唤起异常艰难。
书上说抑郁等疾病的原因简单说就是脑内神经元介质浓度低。体会成“变短了的多米诺骨牌”,一块倒下来后接触不到后面一块,以致于正常的思维回路无法完成,遇到事情,哪怕是简单的生活琐事,做起来心里感受像在一勺一勺地吞木头渣,不可能带着开心的感受去完成什么事,可能一个月、数个月,都无法体味到哪怕点滴琐事带来的“开心”,天方夜谭、上辈子的事。抑郁症发作,人,就是会睁眼的尸体。看见别人笑起来,心里羡慕;看着别人轻松自如地做着稀松平常的小事情(哪怕是玩手机),都着实羡慕——羡慕她脸上表情自如生动、说笑就笑了;羡慕她玩手机的时候看上去心无旁骛、没有声音在她脑里说“没意思透了,别干了!”;羡慕她看完一个事情还对另一个感兴趣,甚至羡慕她电话响了就按键接了、还能条理清楚地谈论一件听上去就让人“‘复杂事务惊恐症’发作”的事情。真的,你无法想象,但这就是抑郁症患者的世界。抑郁症发作,说人不再是人都不算夸大。经历过抑郁等症状的人类,深知最幸运的事情莫过于,人能自然而然地活着。
人不能自然而然地活着,比如说会焦虑,惊恐,强迫症等等,感觉系统紊乱,像写的程序代码被改乱了几条,从正常的“如果a,则b”变成了“如果a,则?”进而“如果a,则!”啊啊啊怎么办?!然后心思就一直围绕着这个“怎么办”进行各种假设,觉得假设的事情迫在眉睫,反复逼问自己“怎么办”,此为焦虑;在找不到答案的领域反复打捞,就是强迫;很小的事情都能拉响开启“战斗”模式的警铃,是为惊恐。抑郁症患者会觉得,漫长的一天怎么熬过去啊,漫长的一辈子怎么熬过去啊,明天的我还是这么糟糕、不会变好,吃饭这么开心的事情,实际却是每顿饭只有第一口能尝出其味,后面吃下的饭菜吞咽起来,喉头都觉得反感。食不悦、寝难安,人终日处于一种惶恐和紧张之中。半夜醒来,肩膀奇酸,只因为睡着了手臂都在较劲,不知道在为哪门子事情紧张发力;肩颈肌肉压强过大,酸痛地像女*骑背,虽然深知可笑,却不能下令身体解除其警报。对外,缺失探求的兴趣欲望;对内,探索自身时只觉空荡;与他人的情感联接,又无法健康顺遂地建立,画成漫画可以命名为“不循环”:个体“气血不通”、与别的个体“谢绝往来”、外面世界的营养“当不存在”,对很多事情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拒绝的同时又默默体味没有作为的愧疚,诸如此类的想法反复煎熬,度过的每分钟都像在吃土。抑郁症患者会觉得,一切通通多余、没有意义,而解决这种没有意义感的唯一途径,无它,唯独死。
真要这样活下去,倒还不如死了。
资料显示,所有的抑郁症患者都会想要自寻短见。资料还说,抑郁症的治愈率是三分之一,有三分之一的幸运儿可以重新来过,三分之一的幸运儿最终选择自杀,剩下三分之一会慢慢变成慢性抑郁,意思是好一阵子坏一阵子、反反复复。持续不断地幻想自己怎样速死以及死后的各种细节是一件痛苦指数相当高的事情。正常人类的精神世界应该无法想象某天一觉惊醒脑袋里只有由死这一个字排成的一溜烟儿的长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以致于捱过这段之后,连“不再想自杀”都变成了积极而值得高兴的事,对自我要求的程度就好比站在一个炸开了的天坑里面,在天坑里每填一丁点儿土都是进步的感觉。
以上想要说明,抑郁症不是通常想象中的,“心情不好”、“想不开”,劝说他们“凡事往好了想”就行了的,而是一种天生条件、加上性格和自我管理能力平凡使然。
后面是大约9月28日的记录:
今天头一次见医生没哭鼻子,反而还在心里"暗算"着怎么"骗"医生给多开点药,省得后面假期回来又要像中秋假一样精确到粒去算计药物够不够。医院的取药窗口不提供塑料袋,数十盒药没法带走,灵机一动(挺难得地)去除外包装,只带药,体积就小多了,反正吃了快一个月也熟悉了。
于是快手快脚地拆出来一大摊包装盒,收起药片,点清数量(真费了点时间),面对摊在窗口的一片包装盒有点咋舌,闪过拍下来发给朋友自嘲的念头,咬牙尽力快地拾掇起这摊狼藉,往垃圾桶走。扔出药盒的瞬间不禁失笑——
没盖的垃圾桶里净是丢弃的各式药盒,快满出一桶——不止一个人像我一样拆药盒就地丢弃,带着药片和希望调转身子往大厅门口走,医院以外的世界。
今天是服药满一个月零两天,医院开药,期间经过对药物恐惧反复查看说明书(然而越看越怕)的时期、面对医生诉说病情就声泪俱下的时期、医院的路上步伐千斤重的时期,心里只觉烦闷凄苦,对身边走过的"正常人"羡慕得不得了,连别人在打个普通电话都羡慕——人家嘴里怎么就能够连续地有这些词语往外蹦呢,还能不时带着从心而起的笑容,到今天开好药往大厅外走的时候,终于可以镇定有力地迈步子、注视人了,露出这种眼神的力量,也不知道丢失了多久,虽然知道病情三寒四温、定会反复,这等力量一不留神就溢出脑门、消失无影,但跌到谷底后哪怕一个加号的正面力量,都叫自己觉得,不妨仔细体味,悄悄放大罢。今天是10月21日,我从8月19日服药,至今已8周。确切记得头一次从水深火热中穿越回神过来那一天的情景,9月26日,带儿子在公园,心里平静,眼里看到天蓝树绿,微风习习,躺在铺了垫子的水榭,心里感受到感激。感激,正常人看来这么微小的情感,只有患过病的人才知道这是多么难得可贵久别重逢的“感情”——病人的心里脑海里身体里遍处搜寻不到一个细胞的“感情”,喜乐悲悯一样没有,可能有点难以想象,但是人像被抽干了血的僵尸,就真的没有感情,也没有“心情”,只有分秒跟随的焦虑,心提到嗓子眼的焦虑,咽一次口水心都“咚咚”跳,清晨不断醒,眼看快天亮了心里怕得要死,终于天色亮起来第一声鸟儿叫响,心中惊得好似听到防空警报、甚至丧钟,只觉得完了完了一天又开始了,立即进入焦躁模式一刻不停,心脏“咚咚”跳,响得要命,剥夺身心一切实感,只有“咚、咚、咚咚……”。所以,无法想象,从窒息世界中犹如穿过镜面一般回到一个感受到风、眼睛看得到绿、摸儿子的脸能有触感的世界,是怎样的巴不得想要“抱住四面八方的神灵的脚掌”逐一祈祷逐一感谢一遍的心情。当时躺在水边垫子上,眼见天空蔚蓝,白云丝丝,垂柳依依,清风柔和。心里感激。这是一种此时此刻回想起来想要扑到谁肩膀上大哭一场的感激。原来人生不管有没有什么意义,无所谓意义,所有的此时此刻,就是幸运,就是意义本身。追想起来,这次病程起伏明显。从1月前的抑郁就医(自愈未治疗)开始,到三四五月生如繁花的亢奋期,再到六月底渐渐下沉,七月初疾病突击,八月挑了好日子开药第二天辞职开始服药,起初十天二十天出生入死昏昏沉沉,药物副作用如嗜睡如心悸等等像另一场病痛袭来,一周一次去见医生也难地像疆场投敌。服药首日是周末,周六中午午睡半小时一觉惊醒,也许是药物的副作用使然,惊醒后弹起来一心只想去死,心中极端恐惧可怕,只好爬起来到外面客厅沙发上在看电视的女儿身旁,拉着她的手,心里悲戚感如天空坍塌。还好,熬过来了。那些天,只有熟睡里才能放松片刻,与孩子们相处也没有爱心,与丈夫相对更像是将自己生吞活剥,对着另个人,总是极限尴尬。八月里好朋友夫妇来上海玩,我推脱加班面都不敢见,却已辞职无处可去,竟然到了家附近不敢回家,买了张最近一场电影的电影票抱一筒爆米花进去吃。那种恐慌,现在还生动记得。怎么敢见人啊。我连自己都无法面对。大约十天半个月之后,一天晚上突然梦见大学暗恋的少年,不知道梦里他对我讲了什么,好像是要帮我做什么事情,竟在梦里感动得不能自已,梦完醒来还保留着那些好感,同时心中好诧异啊:居然,重新感受到“感情”。没感情和有感情之间,说成是跨越生死也不为过。还好,命中有些小确幸。各位亲爱的朋友,如果将来你身边有人不走运疑似得了抑郁,请一定记得:1、千万不要说“想开点”三个字。这句话风凉地就像让化疗病人不用怕头发掉光;2、不逼他说话,不逼他亲近你,远远看着他,保证他不能做出危险动作就行;3、不要说教。抑郁症是器质疾病,现实事务的挫折打击可能只是导火索,对现实事件的合理解释并不能化解病患心中的痛苦。4、必要的时候必须挺身而出,医院(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