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开始下降,窗外是茫茫白雪覆盖的村落。机翼下这座东北的小城,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活了将近半个世纪,我住过一年以上的城市不下5个,但只有这座塞外苦寒之地的小城,这个曾拼命想逃离的地方,才是我真正的故乡。大部分记忆就像掌中捧着的水,无论怎样努力,终将缓慢地从指缝渗走。尽管我已经不愿意再使用乡愁这类矫情的词汇,但对故乡的记忆,却烙印在我的骨头上,流淌在血液里,永生都不会忘记。父母在广州和我一起生活了十年,帮我把女儿带大,去年才回到东北老家,主要是考虑到哥嫂都是学医出身,更方便照顾老人,爸妈言辞闪烁中也透露出叶落归根的意思。近来父母身体都不太好,我决定克服困难,争取每年都回去探望他们,和他们一起过年。五年十年对于年轻人只是一个短暂的阶段,但对于老人也许就是余生。“大哥,搭把手呗。”恍惚中,听到旁边女士的请求,我连忙站起来帮她把旅行箱从行李架上取下。这乡音听起来分外亲切,到家了。走出机场,寒冷扑面而来,整整12年,我都快忘记这曾经无比熟悉的感觉。小时候,冬天的早晨,窗户冻出美丽的冰花,像*斧神工的艺术品。床就挨着窗户,我一钻出被窝就跪在床上,在窗上画各种图案。上学了,天刚蒙蒙亮,月亮还挂在天上,我穿上臃肿的棉衣棉裤,把绒线帽子翻下来,遮住耳朵和鼻子,再裹上厚厚的围巾,呼出的水汽凝在围巾和睫毛上,结成白白的霜。走到学校已经微微出汗,摘掉帽子,头上会热气腾腾地冒起白烟。还有室外晾衣绳上冻得笔直坚硬的衣服;去澡堂洗澡回来后头发冻成一缕一缕,像是黑人的小脏辫。这些都是我对故乡冬天最深刻的记忆。在广州偶尔也会想起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那里存放着我的童年和青春。幻想着推开老房子的门,曾经的美好就扑面而来,就像穿过一条时光的隧道,什么都能找得到,仿佛一切还都来得及。小学的时候,我家住在二层的筒子楼。家里种了一棵茉莉一棵石榴,虽然养在花盆里,却已经长成一人高的小树。每到花季,满树石榴花,像一盏盏红灯笼,茉莉花的香气则飘散到整栋楼,经过的人都会赞叹一句:好香啊。花谢以后,能收获一大盒子茉莉花,晒干掺在茶叶里,变成香气沁人的茉莉花茶,石榴花会结出一个个大腹便便的果实,将石榴籽小心剥出来,一颗一颗数着送进嘴里,咬下去,汁液在嘴里流淌,那种清甜,穿越几十年的岁月,依然在齿间回荡。老家的自来水,无论四季都冰冷彻骨。夏天的时候,从外面疯跑回来,对着水龙头咕咚咕咚灌上一肚子冷水,畅快无比。我家是整栋楼的1门1号,房间紧挨着水表房,里面一排排粗粗的管道,构成了天然的大冰箱,每到西瓜大量上市,家里就会买上一车,存放到里面,一直吃到入冬。有一次我突发奇想,想探究到底有没有生瓜混迹其中,于是在每个瓜上凿出个三角口,结果被暴怒的老妈胖揍一顿,接下来的每一天,全家都在狂吃西瓜,终于赶在坏掉之前将其全部消灭。后来家搬到厂西,这里已是小城的边缘,只需走上一小段路,就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田野。地里秋天结满毛豆,小伙伴们偷偷钻到田里,趁没人,把毛豆塞满衣服的每一个口袋。回到家,架上锅,加满水,再撒上一把粗盐,有时还会扔一颗八角,美味的水煮毛豆总是吃得我们肚子溜圆。有时我们也会跑去附近的砖厂,在砖窑上面垂几颗土豆下去,烤透之后拎上来,烫得左手倒右手,掰开之后香气扑鼻,迫不及待地一口下去,又香又沙又糯。还有在红岸公园、幸福公园、北湖和小西河的开心时光,以及无数个流连在新华书店和集邮公司的日子。可惜19街区的筒子楼早已拆迁,厂西住过的老房子,虽然比以前整洁了很多,但杳无人迹,入夜不见几盏灯光,又赶上如今病*肆虐的日子,更加冷清寥落。当年的小学也已搬走,高中变成了幼儿园,只有初中还留在原地,但也不复原来的模样。小时候探险过的碉堡,由俄国人修建,用来守卫中东铁路,前些年已被洪水冲垮,栽倒在积雪中,像一艘搁浅的大船;以前玩碰碰船的人工湖,如今荒草丛生;热闹的职工电影院,我曾在那里看过了数不清的电影,现在门前冷落。故乡注定将只存在于记忆中。这里和大部分东北的城镇一样,经济衰退,人口流失,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这样的趋势不可能会改变。回来之前,我特意染黑了头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一些,免得与故人相见不相识。可是细细数来,却发现自己惦记的人在这里已经寥寥无几。老妈吩咐买些冻梨冻柿子,对广州出生长大的女儿来说,这是些新奇的东西。老妈特意叮嘱要买酸酸甜甜的花盖梨。新鲜水果已随处可见的年代,这些我们当年的美食,也是东北冬天的精髓所在,在市场上变得难以寻觅。终于找到一个地摊有卖,我挑了几个回家,用冷水缓好,敲掉冰壳。可是见到这些黑黑丑丑瘪掉的家伙,小朋友却丝毫没有了尝试的欲望。一天晚上,老爸抱了件羽绒服递给我:“我有三件羽绒服,这件有点小了穿不下,给你吧。”看着款式和我身上穿的一模一样,我不禁哑然失笑。第二天,老爸又凑过来,继续推销他的羽绒服,再次被拒绝后,第三天依然锲而不舍。老爸是八级钳工,小时候,他是我心中无所不能的存在,全家的家具都由他自己打造,自行车、钟表、缝纫机等等,不管什么物件坏了,他都能修好。我大学金工实习的时候,做了一把小榔头和一个开瓶器,假期带回家拿给他看,他反复摩挲着,欣喜得像捧着传世的珍宝。他一直帮我保存了几十年,前些年还专门给我带到了广州,小心地交给我,而我却早已不记得这两件物品的存在。前段时间老爸有些脑梗,如今说话已经不太利索,还有点强迫症。趁老爸不在,老妈偷偷对我说:“你收下吧,如果不收,他会一直跟你说。他其实就是想给你留个纪念品。”晚上,老爸拿出一款崭新的三星翻盖手机对我说:“我这个手机挺好的,给你用吧。”我苦笑着说:“不用了,这手机不适合我。”沉吟了片刻,他又试探地说:“我还有块海鸥手表,走时可准了,给你戴吧。”看着老态龙钟身材有些佝偻的老爸,想起老妈说的话,我感觉鼻子发酸。我变得成熟世故,他却渐渐老成了孩子。伤感有时候就像开闸的水,让还在下游的人猝不及防。老妈是个强势的人,一直掌握着家里的话事权。她厨艺高超,善于交际,深谙人情世故,只是经历过困难时期,又敏感细心,因此对迎来送往计算得颇为精细,所以我们家与亲戚朋友之间的关系都颇为繁冗。年轻时我对此颇有怨念,现在我理解了她,是她不知疲倦的操劳,精打细算的节俭,还有亲戚朋友的照顾,才换得我不愁饱暖,能够安心读书,有机会追寻自己的未来,她对我们兄弟俩的爱,从来就没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如今老妈也疾病缠身,步履蹒跚,当年那么要强的人,也不得不向岁月低头。年夜饭的时候,媳妇站起来给爸妈敬酒:“谢谢你们十年来帮我们照顾孩子,辛苦你们了。”我留意到了媳妇眼中闪烁的泪花。老爸喃喃地说:“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多好啊。”我无言以对,父母日渐老去,而我属于远方。我低着头闷声喝酒,心里涌上一股酸楚。夜晚,下雪了。枕着风声,我久久难以入眠,脑中不由得想起了纳兰性德的词: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初四下午,我们收拾好行李准备飞回广州,老妈泪眼婆娑地望着我们,我不敢正视她的目光,低着头匆匆下楼。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哥开车送我们到机场,准备进安检的时候,十岁的女儿忽然跳到前面,转过身给我哥嫂鞠了个躬,认真地说:“谢谢大大、大娘这些天对我们的照顾。”然后给了他们每人一个拥抱。哥嫂一直以来对我们关爱有加,体贴程度不啻于父母,可我从来没说过一句感谢的话,也许是怕觉得见外,也许是家族内敛的性格使然。女儿的举动让我意外,有这样一个懂事、知道感恩的孩子,让我欣慰。飞机上,女儿告诉我,她还给爷爷奶奶写了一封信,临走时压在了他们的枕头下面。六小时的长途飞行,一路上思绪万千,再加上口罩的憋闷,让我疲惫不堪,快到广州的时候,我才终于感受到些许轻松。在空中俯瞰,夜晚的广州流光溢彩。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在这座城市度过了24年,并且深深地爱上了这里。
纵使无奈,鸟儿长大终究要离巢。回不去的故乡,真的只剩遥望。
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长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