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深刻的新闻，不是善恶分明的新闻，而是读来让人觉得沉重，又无法立刻觉得痛在哪里，需要静静思考仔细琢磨后才能理出头绪的报道。需要静静思考，表明没有一个强迫你接受的立场，需要自己在分析复杂的事实后才能得出一个判断。深刻的新闻让人冷静，只有坏新闻才让人义愤填膺或热血沸腾。其实，一个人在义愤填膺或热血沸腾的时候，是最脑残的时候，情绪已经被操纵，理智已经被自以为正义的东西所裹挟。
一个学生推荐我看腾讯新闻做的一个关于“流浪汉借手机”的社会实验，考验路人会不会借他手机，说这段视频在网上很火爆。开始没看，因为以往看这类实验的后遗症，比较反感“实验”的无聊或会破坏情感伦理，比如某节目曾在直播中让嘉宾打电话假装跟朋友借钱，试验朋友会不会借，引发不小的伦理争议；或因为取样的不科学和立场的先入为主，使结果毫无科学性，误导了公众，比如“开豪车搭讪美女”的实验，在三里屯和五道口的实验结果可能会完全不一样。总觉得这类社会实验纯粹为了娱乐，有点意思却没有意义。
后来看了“流浪汉借手机”的实验，改变了不少看法，社会实验也可以这样做，也可以做得既有意思又有意义。一位北京体验者和一位广州真实流浪汉走上街头，以给家里打个电话为由向路人借手机。面对流浪汉的求助，路人的反应各不相同，有的冷漠走开，有的横眉冷对，也有人善心相助，这个实验并没有预设立场，也没有诱导受众从什么角度去思考，更没有指向某个结论，只是尽可能地设置真实的语境去表现和还原真实的反应，让观众自己去判断，有人看到的是人际的不信任，有人感慨社会对流浪汉的歧视，有人反省人情的冷漠，有人感动于那个不仅主动把手机借给流浪汉、还热心地帮流浪汉介绍工作的保安。
（点开视频看这个社会实验）
我喜欢这种不诱导观众接受某个结论、而尊重观众判断力的开放结构，回归了这种社会实验的本质，不是验证某个预设的结论，而是通过设置一个真实的语境去客观地还原人的真实反应，至于这种“真实反应”反映了什么社会问题，留给大众去思考。能够感觉到实验者是有自己想法的，不过可以看到实验者在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想法，避免自己的想法干扰实验的客观性并对受众形成诱导和强迫。因为有了对“诱导判断”的克制，才有了这个实验的深刻，并不是简单地把矛头指向什么，而是反映人心和世象的复杂，这种让人五味杂陈的复杂性，需要大众自己从实验中去体味。
克制自己身上那种把某个自以为是最重要的结论强加给读者，这真是新闻人身上最缺的一种专业美德。客观地叙述，真实地还原，老老实实地做一个事实的记录者，由受众判断是非善恶，真的很难做到，很多报道和实验总是远远地跑在受众前面代替他们作出了结论。能感受到“流浪汉实验”忠实记录现实的努力，当你在感慨人情冷漠的时候，你会看到那个好心的保安；当你感动于那个大姐给流浪汉留下“可以找我求助”的联系方式时，又看到无数个冷漠的拒绝；当你想批评那些人冷漠无情的时候，听到他们的解释时又觉得合情合理。这就是现实，不是童话，不是肥皂剧，不是为了让你感动和温暖，不是一道简单的是非判断题，其中有很多复杂、无奈、纠结和无法言说的沉重。
很多新闻报道缺乏这种忠实记录现实的专业自觉，而总有一种亢奋的“立场强迫症”和“结论强迫症”。报道时立场是先行的，报道的过程不过是寻找符合自己立场的材料，而屏蔽那些不合自己立场的信息，选择性报道的结果，必然是扭曲了事实和误导了公众。比如报道女大学生自称扶老人被讹诈，记者采访前，可能在情感上已经站在女大学生那一边，觉得她肯定被“变坏”的老人讹诈了，果真如此的话，也将又是一条轰动性的大新闻。当已经有了这个立场，采访时就会选择那些对女大学生有利的证言，而屏蔽不利的语言，屏蔽老太太和家人的声音，先入为主地定性为讹诈。大众之所以都去谴责老人，显然是受到了这种选择性报道的暗示和诱导。
媒体上充斥着这种带着“立场强迫”的新闻，封闭着事实可能的思考空间，记者自以为比读者高明，要替受众作出判断，操纵受众的思考角度，使新闻“评论化”，让读者“傻瓜化”，被一篇篇貌似客观其实预设着立场的报道牵着鼻子走。反转新闻之所以越来越多，跟这种“立场强迫”有很大关系。
在与大学生交流的时候，我经常提醒他们，那种让读者读完了觉得义愤填膺的新闻，肯定不是好新闻，读者肯定受到了某种立场干扰。我们从网上读到某件事无比荒唐，肯定是有什么关键过程被省略了；从新闻中读到某个人无比可恶的时候，得反省一下，是不是被脸谱化和妖魔化了。记得前段时间中国传媒大学一位女生被同学杀害后，我看到某媒体的报道，还原那个犯罪嫌疑人生活中的表现，这篇报道把此人描述成一个生活中就很怪诞、充满暴力倾向的恶人。我想，到底是此人在生活就是恶人，还是因为他杀人了，记者带着这种杀人嫌犯的标签去选择性地还原他在生活中充满暴力倾向的一面而屏蔽了他正常的一面？这可能就不是忠实地还原，而是先入为主下对恶人标签的选择性强化。
深刻的新闻，不是善恶分明的新闻，而是读来让人觉得沉重，又无法立刻觉得痛在哪里，需要静静思考仔细琢磨后才能理出头绪的报道。需要静静思考，表明没有一个强迫你接受的立场，需要自己在分析复杂的事实后才能得出一个判断。深刻的新闻让人冷静，只有坏新闻才让人义愤填膺或热血沸腾。其实，一个人在义愤填膺或热血沸腾的时候，是最脑残的时候，情绪已经被操纵，理智已经被自以为正义的东西所裹挟。观众看完流浪汉实验后觉得沉重而又无法立刻归咎于什么，悲悯却又说不出问题根源在何处，见证着这个社会实验的深刻。
立场和结论的强迫症，带来了很多问题。比如，会形成大众与媒体报道的对立，读者并不是傻子，记者想代替读者作判断、诱导大众去结论的冲动常会遭遇读者激烈的反弹。我就常常看到这种新闻，读者厌恶了选择性报道中所预设的立场，拒绝跟着新闻走，而是跑到新闻下面去嘲讽报道，并齐呼“看评论就放心了”。
曹林随便喽，亲：）